对“九斤老太”这样的人,我是熟悉和亲切的。我的家乡地处浙东,虽然离鲁迅先生的老家还有些距离,但是风土人情都大致差不多。我童年时放学回家,端着盛有乌黑霉干菜和米饭的青花粗碗,满晒场跑时,耳边听到最多的,是在场边上乘凉的“九斤老太”们的不平的牢骚和感慨,这其中,也包括我的老祖母。
实际上,关于“一代不如一代”,我少年时竟也有类似的想法。那时偷偷胡乱读了几本《七侠五义》、《水浒传》、《三国演义》之类的书抑或连环画,常常为英雄的豪侠之气倾倒,环顾现实,以为都是些贩夫走卒之流,村夫愚妇之辈,不禁感到沮丧,掩卷之余觉得无比失落。我的家乡是当年戚继光抗倭时招兵买马的地方,时至今日,家乡人还时为自己是戚家军的后代自豪。由于这样一段历史,民间习武成了一种很盛的风气,像我这样从小斯文好读书的乖孩子,也曾狂热地去练过扛石锁、举扛铃,并会过一套五虎拳之类。习武之风盛了,民间的以武会友切磋武艺便也十分频繁地举行,那时是一对一较量,凭真本事吃饭,任侠江湖,简直成了许多孩子长大后的理想。
但是现实总是无情地粉碎我们的梦想。我们从电影《奇袭》、《鸡毛信》上了解了一些现代战争的故事,知道一个浑身武艺、直如北侠南侠那样的人,也经不住一颗子弹的射击,愤愤不平之余,不禁对冷兵器时代无限向往,便也有“一代不如一代”的感触。
这种“今不如昔”的思想的产生,在中国近现代史上颇有特殊性,它多少透露了一些乡村经济和生活发展中的事实,即本世纪初的城市的发展,以及由工业化带来的变革,对仍由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占主导地位的乡村而言,并没有带来多大的福祉,耕作方式几千年一贯制,但农村惟一的商品经济形式———传统手工艺,却受到了近代工业的最大的冲击。
以我家所在的小镇为例。50年代合作社运动时,手工业联社聚集了木业、缝纫业、制鞋补鞋业、理发业、铁器制造业(即原来的铁匠铺)、白铁修理业(即用白铁皮修修补补)、刺绣业、竹编业和木雕业等等,服务的范围,大致为附近的十几个村。这些手艺人本来是个体的,有的固定在镇的街道上,有的则走村串户,图的是方便。譬如缝纫,过去江浙一带常常是上门加工,有钱人家,或因办喜事相应要多准备衣物的家庭,每年攒够了数量,然后约请师傅上门,量体裁衣缝纫一条龙服务,师傅吃、住都管,这样质量有保障(如有不适可随时调整),布料使用的节俭及时间的保证,都更为合理。但是合作化后,各路缝纫师傅聚在一起,在一个门面房里形成一个大车间,有剪裁工和车工,还有开票收钱的人,剪裁的只管量和裁,车工只管埋头做,只记工分,然后根据比值分红,这样一来,做好做坏一个样,干多干少也差不多,而且由于集体管理后有许多额外的支出,因此成本增加,工钱也比过去贵了。
那个集体所有制的合作社大约于1971年解散了,手艺人们各自回了家,迫于生计,仍然得以自己的手艺养家糊口。但是不久,“割资本主义尾巴”,铲除自留地及一切小农经济的政策来了,我们家被勒令不得开门(因为开门就有人找我母亲做衣服,她的手艺好是远近闻名的),我至今还清晰地看见已开始衰老的母亲和无能为力的父亲,搓着手枯坐在黑乎乎的屋里长吁短叹,而我则偷偷地从门缝向外望的情景。
确实,传统手工艺是农耕时代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下的产物,以工业革命为特征的城市现代化终究要使它消亡,成为博物馆里的陈列。但是,当时农村社会形态并未受到城市工业文明的太大冲击,传统手工艺本身仍然具有活力,那些勤俭持家,从土地上直起腰来、摸黑在大灶上用秋收后的稻草烧水煮饭的农民,仍然需要这些亲切质朴的物品和手艺,在这种情形下,以一种外力强行将它中断的方式,是残酷的,它因此使当年的农村和小镇显得贫瘠和乏味,劳作的生命缺乏鲜活的成分。从这个意义上看,“九斤老太”们是一群对生活怀有理想的人,她们对旧式生活的怀恋,似乎比阿Q在土谷祠里的将就,比闰土的逆来顺受随遇而安,总要好些。
据说,我生下来的重量确实不如我父亲,又兼适逢1961年,是三年自然灾害余劫未尽的年代,所以我小时候始终没有长胖。听我母亲说,那时我虽然也顽劣调皮,却真的没有像九斤老太的曾孙女儿六斤那样,欺负祖母耳聋,藏在乌桕树后,说“这老不死的!”